——记一起诈骗案件的有效辩护
（一）城门失火
2019年9月29日，虽已时值秋分，但暑热尤甚，水泥路面热浪滚滚。下午两点，风尘仆仆的赵文兵夫妇急切地按下了电梯，心里忐忑不安。迎着敲门声，我抬头望去，映入眼帘地是两张布满愁容的面庞。微笑谢过前台后，我邀请赵文兵夫妇入座。
“陈律师，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的女儿......”，赵文兵开门见山，向我介绍了他们夫妇所知晓的粗线条案情。原来，他们刚毕业的女儿赵小雨在前一天下午被 Y区公安局刑事拘留了，据悉是因为赵小雨所在的软件公司接的活出了问题，整个项目组成员以及公司老总都进去了。
“我们主观上不相信小雨会主动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情，请陈律师尽快去会见小雨，她现在肯定特别无助......”，赵母哽咽道。
“她从来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无论是曾经的学业还是当下的工作都不需要我们费心”，边擦拭眼角的泪水边从包里面拿出了一大摞荣誉证书......
递了张纸巾给她后，我细细地翻看起来：Z省第八届大学生物理科技创新竞赛一等奖、2016年Z省大学生物理创新竞赛三等奖、第六届Z省大学生服务外包创新应用大赛本科组三等奖、2014—2016连续三年校综合三等奖学金、2015—2017连续三年校优秀学生干部、2015—2016连续两年校优秀共青团员、2016学年勤工俭学先进个人、同时赵小雨还担任班主任助理和学生会部长、参加志愿者活动等等。我的思绪被一本本红色的荣誉证书带回了校园时光，以己度人，很难理解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积极进取的学子，为何会沦为犯罪嫌疑人？斗大的疑问悬在脑海中。
第二天上午十点，S市看守所3号律师会见室内，我端坐在铁窗外侧，脑海中胡乱描摹着这孩子该有的气质和样貌。
“报告！”脆生生的音调，夹杂着一丝不安与惶恐。引入眼帘的这个孩子，低眉顺目，简单朴素，长发扎于脑后，额前青丝微乱，略显狼狈但不失周正。待管教束缚完坐具后，我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浙江泽大（绍兴）律师事务所的陈国山律师，是你父母亲委托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话音未落，抽泣声起，小姑娘泪如雨下，情绪决堤也往往就是听闻亲人消息的那一瞬间。
“去年六月份毕业后，我通过投递简历和现场面试的方式入职到了现在的软件公司，主要负责前端，包括软件颜色、名称和功能区的划分等，不涉及软件的操作功能”，赵小雨抽抽噎噎地道。
“今年三月份，公司老总谈妥了一个项目后，交给了我的直属领导周斌，然后我们成立了项目组，并建立了包括客户在内的微信工作群，项目组根据客户给的一套源码做了配资炒股的一个软件，同时提供后期维护。在维护过程中，客户会经常通过微信群要求我们更改软件的名称和颜色以及页面布局”。
她用手背推了推鼻梁上那厚厚的镜片，继续说道：“后来，客户公司的人全部被抓了，听说是他们利用我们制作维护的软件诈骗客户的钱。然后警察顺藤摸瓜，就把我们项目组包括我们公司的老板也都带进来了”。
“你炒股吗？或者说你懂不懂股票领域的专业知识？”我问道。
“我从来不炒股”，小姑娘定了定神后，明确地回答道。“而且我家里人也不炒股，我原先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侦查人员在提审我的时候提到的杠杆配资、强制平仓、止盈止损等股票领域的专业词汇的准确意义，我也是在进了看守所以后请教他人了解到的”。
“侦查人员为了打击犯罪，践行自己的职责使命，总希望尽早侦破案件，突破嫌疑人的口供，这无可厚非。但是，我也需要提醒你，未来，在任何文件上签字之前，必须先仔细看清楚相关内容，如果与事实不一致，你可以提出修改要求，若侦查人员不同意你修改，则你有权不予签字，明白吗？”我补充道，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继续询问了一些案件相关以及生活所需的问题后，便结束了第一次的会见，悬于脑海中的问题，随着会见的结束，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S市看守所外，天阴沉沉的，但好在风未满楼雨未至。
通过会见所了解到的案情，我将“赵小雨不具有诈骗犯罪的主观故意、客观上亦未实施诈骗实行行为（或帮助行为）”作为侦查阶段的辩护重点。论据之一便是赵小雨不具有股票市场的专业知识，不明白案涉微信群内所讨论的股票专业词汇的确切意义，因此存在违法性认识错误，论据之二则是那一大摞作为品格证据的荣誉证书。
辩护方向确定后，搜案例、找法条、钻理论，经过几天时间的仔细研究和反复打磨，我制作了一份无罪观点鲜明的《取保候审意见书》。
个人认为，申请取保候审的最佳时机是刑拘后一周以内或三十天内的最后一周，尤以后者为佳。犯罪嫌疑人刚被刑拘时，家属或会见后的律师应尽快到办案机关以书面形式陈述原委，罪疑或罪轻之人或可从速取保；而最后七天的优势，则是由于笔录证据基本已固定，针对情节轻微、社会危害性不大、取保候审不至再发生危险社会情形的，或可取保候审。实务中，侦查阶段的取保候审基本都在最后一周，尤其是认罪认罚类嫌疑人。
10月9日，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阳光明媚，道路两旁暖黄色的金桂香气氤氲，沁人心脾。一大早，我驱车前往Y区公安局拜访主办民警以沟通取保事宜。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效果不甚理想。
10月14日，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扣响了Y区公安局法制大队的办公室（一般而言，法制岗位属于公安系统内循环岗位，不直接接待辩护人等），接待我的是大队长楼旭平。初次见面，楼队长一身警服挺拔威严，年富力强、精明能干，同时又气质儒雅。半个小时交流下来，颇有收获，而且凭借我的办案直觉，赵小雨取保的希望尤在，兑现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按照自己的办案节奏稳步推进相关程序，除了常规伏案整理收集研究相关材料、东奔西走以及询问黄警官取保进度之外，也多次会见了赵小雨。令人欣慰的是，她近期的精神状态已分明好了许多。
2019年10月15日，鸡笼山的深秋阳光如练，微风拂掠，懒洋洋的状态，使那一方山水显得更加柔和。赵小雨，应该永远都无法忘怀，那一刻，在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而失去人身自由后的第28天，她背对着S市看守所大门，迎面走向眼眶湿润的父母，委屈、欣喜、惊恐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如决堤洪流，一泻千里。
Y区公安局最终选择性地采纳了我的意见，以赵小雨“具有不宜羁押的情况”为由，对其变更了刑事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
（二）一波三折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年时间转瞬而过。
2020年9月28日，赵小雨等涉嫌诈骗罪一案被移送至Y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我们的辩护工作也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
在取保候审期间，通过与包括黄警官在内等办案人员的多次沟通，我们意识到针对赵小雨的刑事控诉撤案无望，于是在第二战场初期确立了“争取法定不诉，力保酌定不诉，缓刑兜底”的辩护总体战略。
随着阅卷工作的进一步展开，案件焦点问题的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就部分焦点问题而言，赵小雨的口供内容与其本人对我的陈述不尽相同。为此，我们曾向Y区人民检察院提出书面申请，请求调阅争议笔录的同步录影录像内容，遗憾的是，该申请因故未获准许。面对轻易无法推翻的不利口供，辩护人只能临时调整辩护方向，将相对不诉作为主攻目标。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忆犹新，在那个与其家属探讨辩护方案的下午，许久未见的赵小雨，怯生生地跟在自己父母身后，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兔子，乖巧而惊恐。进入办公室后，她坐到了西首的沙发一角，七十五度低着头，双手压着膝盖不说话。
我率先开口道：“小雨爸爸，根据目前的卷宗材料显示，虽然案件的有些关键事实仍然存疑，但小雨的口供对其本人非常不利”，抬眼望了望赵小雨后我继续道：“因此，我建议辩护策略需做出适当调整，将重心放到‘承认在客观层面确有相应犯罪事实，但情节显著轻微，并因此建议检察院对孩子做出相对不诉的结论’上来，用余力再去争取无罪辩护路径下的法定不诉”。
“陈律师，小雨主观上肯定不会故意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情，但或许因为不懂法，在不经意间触犯了法律规定。无论如何，请你们尽全力保全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帮帮她”。夕阳西下，赵文兵夫妇的脸庞被映地通红。
刑事辩护，难在哪？我个人认为，莫过于“有效沟通的实现”。如何避免自嗨，切切实实地为当事人争取些辩护利益，需要每一个刑辩人反复思考和坚守。
确定辩护策略后，我们在反复核查卷宗材料以及赵小雨本人陈述的前提下，进一步细化了有关辩点，充实了有关论据，最后以刑事犯罪四要件理论为基础解构了三阶层理论在本案中的适用余地，最终形成了一份《恳请作出不起诉决定的法律意见书》，呈交Y区检察院。
（三）否极泰来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好消息到来之日，已是腊月二十八。
一大早，赵小雨就被通知前往Y区检察院做认罪认罚具结，我作为主办律师前往陪同。尽管在这之前，辩护律师们以书面或电话等方式与承办检察官进行了多轮沟通，试图争取绝对不诉。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Y区检察院最终给赵小雨作出了相对不诉的结论。对于从事刑事辩护工作的律师而言，我们并不陌生于遗憾；但我们知道，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停下据理力争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为了那一双双婆娑泪眼的隐隐嘱托，更是为了以梦为马的那一份洒脱和执拗。
目送着那如释重负、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思绪万千......
成稿于2023年3月30日
修改于2024年11月26日
备注：此为陈律师亲办案例，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